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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晚熟的人

莫言 爱派的 2022-03-15
高粱初红,吾乡影视基地的旅游旺季到了。自从在我的家乡蛟河北岸拍摄过电视连续剧《黄玉米》后,当地政府在电视剧所搭景观的基础上,迅速把这里建设成了一个在半岛地区赫赫有名的旅游热点。每到五一、十一长假,车辆排大队,游人挤成堆。见到这样的热闹场面,我感到有点儿不可思议。都是一些新造的景观,什么土匪窝、县衙门,有什么可看的呀。还有我家那五间摇摇欲倒的破房子,竟然也堂而皇之地挂上了牌子,成为景点,每天竟然有天南海北,甚至国外的游人前来观看。我实在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尽管我想象不到他们能在这里看到什么,但是我也经常带着一些远道而来的贵宾去参观,并且煞有介事地为他们解说,当然我也可以不来,但总是来。
大概在五年前,我带着法国的一位作家朋友,来看这个旧居,在门口,遇到了我的老邻居蒋二。其实他的原名叫蒋天下,在阶级斗争天天讲的年代,这名字能演绎出吓死人的结果,幸亏他的爹是退伍军人,家庭成分又是雇农,根红苗正。起这样一个名字完全是无意,所以也就没别的好说,只是让他立即改名。他爹说就叫蒋天吧,有人说,蒋天也不行, 那就去一横,叫蒋大,叫蒋大也不行,于是又把“天”字里的人撤掉,蒋天下就这样成了蒋二。我亲眼见过蒋二抱怨自己的爹:爹呀爹呀,姓狗姓猫也比姓蒋好啊!他爹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你怨我我怨谁去?
“蒋二!”我问,“忙什么?”


我早就听说蒋二借着我获奖的机会发了财。有人说:你看蒋二,真是财运来了拦都拦不住。他先是在旧居旁摆摊, 卖你的书,然后又兼销当地的土特产,什么剪纸、泥塑、草鞋、木雕……关键的是他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低价买下了我的旧居西边那块扔满垃圾的洼地,雇人推土填平,迅速盖了五间屋,又在原先的老屋和新屋之间搭起了一个大天棚,在里边建设了几十个摊位,然后又把这些摊位出租给做买卖的,把那五间新屋租给了一个来自青岛的作家,每年租金数万,据说他扬言要娶一个二房太太。几十年前,蒋二脑子曾经出现过一点儿问题,村里人都把他当傻瓜看待,但事实证明,他是村里最精明的人。他前些年是装傻,因为装傻,在未免除农业税和各级提留之前,他一分钱也没交过。
“嘿嘿,瞎忙。”他搔着脖颈子说。
“怎么样?发财了吧?”我问,同时我侧身对法国朋友说,“这是我的邻居,从小在一起长大,割草、放牛、下河洗澡、摸鱼,是真正的发小!”
“凑合着吧,”他说,“比种地强多了。”


“你的地呢?流转出去了吗?”
“流转什么?每亩每年二百元,还不够费事的,荒着去吧,长草养蚂蚱。”
“果然是发了财了!”我说。
“大哥,”他说,“托你的福,咱们村都沾你的光,我要请你吃饭!今天中午怎么样?赵志饭馆,东北乡最高水平,想吃家禽吃家禽,想吃野味有野味。”
我说:“我记得你比我大一岁,应该我叫你哥!”
他笑道:“当大哥的不一定年龄大,你说对不对?给个面子,我请你吃午饭,连你这些朋友一起请!”
我说:“谢谢你的好意,吃饭就免了,只求你今后别卖我的盗版书。”
“大哥,我从来不干那种缺德事!”他指着旧居前后那十几个摊主,道,“都是他们干的,我还经常去批评他们呢。”
“好,那我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大哥!”他说,“你必须赏脸给我,让我请你吃顿饭。吃饭是个借口,主要是想向你汇报一下我的计划。你知道,我们蒋家的滚地龙拳是很厉害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爷爷学过,因此我也算滚地龙拳的传人……”
寒风凛冽,法国朋友耳朵鼻尖儿都冻红了,我忙说:“蒋二,咱们改日再聊吧。”
我带着朋友进入旧居,蒋二在我身后喊:“今后不许再叫我蒋二,我叫蒋——天——下。”
蒋天下的爷爷蒋启善,外号“蛐蟮”。他个头矮小,其貌不扬,但村里人对他无不敬仰。敬他的原因,一是因他有一身武功;二是传说他曾赤手空拳打死一个日本兵,并夺了一支大盖子枪。虽然这故事的版本很多,但我们都深信不疑。
二十世纪70年代初期,临近我们村的国营蛟河农场改制为济南军区生产建设兵团独立营,安排了五百多名青岛市的知识青年。知青们都发军装,但没有领章帽徽,只能算是准军队编制。
虽是准军队编制,但他们享受着比军人高的待遇,这与福建那个教师斗胆给毛泽东主席写了一封反映他的儿子们插队在农村的艰难生活的信有关。
最让我们羡慕的是这个独立营里,每星期六晚上都会在篮球场上放一次电影。这也让我们这些农村小青年跟着沾光,每个星期六,也成了我们的节日。每到周六下午,我们就无心干活,只盼着队长能早点下令收工,但队长故意与我们作对,平常日放工还早点,每到星期六,红日不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他是不会下令收工的。队长虽然是我堂叔,但我恨透了他,恨透了他的不仅仅是我,还有队里所有的年轻人。从田里回到村庄,放下工具,即便抓起一块干粮就往农场跑,也赶不上电影的开头,而农场的知识青年们烦我们这些来蹭看电影的农村青少年,所以他们就故意地提前了放映的时间,这使得我们看了好多部半截子电影。
为了不看半截子电影,我们索性不回家吃饭了,队长一下收工令,我们扛着工具直奔蛟河农场的篮球场。一路奔跑,急行军,上气不接下气。干了一下午活本来已经又渴又累,加上这七八里路的奔跑,到了农场的篮球场,一个个汗流浃背,无论是什么季节,估计我们的身上都散发着不好闻的气味,我们的气味,应该是那些知青,尤其是那些浑身香喷喷的女知青,厌恶我们的原因之一。再加上我们没文化没修养,看到电影里尤其是外国电影里的一些情节便大呼小叫,有时甚至妄加评议。譬如看到《列宁在1918 》中芭蕾舞剧《天鹅湖》的片段,我们便嗷嗷乱叫,常林——村子里最调皮捣蛋的青年,大声评论:“奶奶的,脚尖走路,屁股上打伞,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们的无知和野蛮,引得知青纷纷侧目。趁着换片亮灯的时刻,一个头发蓬松个头高大的知青站起来,大声喊:“老乡们,我们不反对你们来看电影,但希望你们能保持安静,不要影响别人。”
他的话毫无疑问是正确的,但却遭到了常林的公然抵制。换片完毕,放映开始,场子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的人物在活动、说话。这时常林突然放了一个极响的屁,一般情况下臭屁不响,响屁不臭,但常林这个屁既臭又响。尽管我们站在知青队伍的外围(他们每人一个小马扎,坐着),但那股令人窒息的气味,瞬间扩散,弥漫了一片空间,那些坐在常林前面的知青一个个掩鼻尖叫,有的竟像被电击了一样蹦了起来。
人跟人不同,有的人天生就具有一些特异的功能。譬如,有的人能听到常人听不到的声音,有的人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物体,有的人能嗅到常人嗅不到的气味,这个常林,能驱动意念,制造出又响又臭的大屁,因为这特异功能,村里人都不敢惹他,生怕中了他的毒招。人们私下议论,说这家伙肯定是黄鼠狼转世,其实他比黄鼠狼厉害多了。黄鼠狼只在遇到危难时才会释放臊气保护自己,但常林却可以随时驱念放屁,这样的特异功能也应该是社会生活不正常时的产物,动荡不安的生活是大善的培养基地,也是大恶滋生的温床。乱世出英雄,国败出妖怪,也是类似的道理。所以,也可以说,常林之恶是时代之恶。
几根强烈的手电光束,交叉着照到常林的脸上,几个知青跳出来,其中一个对着常林的脸捅了一拳,这一拳打在鼻子上,鲜血流出,常林把血往脸上一抹,大吼一声,就跟那几个知青打成了一团,常林身高马大,家庭出身好,爷爷早年当贫农协会主任,领着斗地主分田地,后来被还乡团杀害,这样的家庭出身,使他成为那个时代的骄子,我们见惯了他打人,从来没见过他挨打,常林平日里也好施拳弄脚,自吹是蒋启善的高徒,但在一群知青的包围下,却只有挨揍的份儿,毫无还手之力。我们这些平日里跟着常林胡作非为的小喽啰,都缩着脖子,躲在一边,连声都不敢吭。
这时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干部模样的人站出来劝知青们收手,然后又义正词严地宣布:“你叫常林,我认识你,我们兵团保卫科的人也都认识你,去年你偷走了我们地磅上两个秤碇,你还偷剪过我们种马场那匹苏联马的尾毛。你还偷过我们拖拉机上的零件。这些我们都记着账,如果不是看你家庭出身好,早就把你扭送到公安局里去了,现在,你又来扰乱公共秩序,施放毒瓦斯害兵团战士,这是大罪!你知罪不知罪?”
常林摸着脸上的血吼叫着——他虽然挨了痛打但嘴上一点儿都不软:“你们管天管地,还管着老子拉屎放屁?!老子就是要放,老子要用毒瓦斯把你们这些鸡屎(知识)青年全毒死!”
那中年干部道:“常林,你要为自己的话付出代价的,我警告你,如果我们这些兵团战士被你熏出了毛病,你要负全部责任!”
常林道:“我负个屁的责任,臭死你们才好!”
中年干部道:“不怕你小子嘴硬!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常林道:“走着瞧就走着瞧!”
这时,电影也在闹闹哄哄中演完了,电灯猛地亮起,照耀得周围白亮如昼,我们看到常林的脸上全是血,头发凌乱,牙缝里也有血,完全是一副鬼脸子,有三分可怜七分狰狞。
中年干部道:“我代表生产建设兵团保卫科宣布你为不受欢迎的人!今后,不准你出现在我们农场的土地上。”
知青中有人高喊:“下次再来捣乱,就砸断他的狗腿。”
“一群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好汉?!还还还兵团战士,狗屁!你们穿瞎了这身军装!有种,咱们下次一对一,单挑!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狗屁……”常林说着说着,竟呜呜地哭起来了,“一群人打我一个,你们算什么好汉……算什么好汉……”
常林如果死硬到底,我们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但他这一哭却把我们,起码是把我弄糊涂了,他是害怕了吗?还是被打痛了?或者这是他的苦肉计?知青们七嘴八舌地讥笑着:“好好,下次来一对一,单挑,我们这里有青岛市体校的武术冠军,有摔跤队的冠军,还有戏曲学校的武生,随便拉一个出来,也能打得你屁滚尿流……”
“可别让他屁滚尿流,他的屁一滚,无论什么冠军也被他熏倒了……”
在众人的笑声中,敌对的气氛渐渐成了戏谑。常林道:“你们谁打过我,老子都记得,君子报仇不用十天,你们等着吧。”
中年干部笑道:“行啦,常林,滚吧,只要你不施展你的屁功,这里随便拉出一个也能打得你四脚朝天或是嘴唇啃地!”
常林道:“你说不让我放屁,我就不放了?!老子偏要放!臭死你们这些狗杂种!”
说着,常林就开始双手揉肚子,大口地吸气。然后,猛地转了身,对着那些人把屁股翘了起来。
下一个周六上午,可靠情报传来:农场晚上放映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一听这名字,我们就猜到这是战争片,好好好,妙妙妙!我们不停地看太阳,但太阳就像焊在了西天离地平线三竿子高的地方,一动也不动。记得那天下午是种麦子,在我们队那块距离村庄最远的地里。我们人在地里干着活,心早就飞了。我悄悄地对队长说:“叔啊,今晩上农场放阿尔巴尼亚电影《地下游击队》。战争片,能不能早点放工啊?”队长,也就是我堂叔,把眼一瞪,道:“我管你地下游击队还是地上游击队?!就这么块活,早干完早收,晚干完晩收,今儿个八月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队长抬头看天,我们也跟着看天。太阳还在西天悬着,但颜色已经发红,东边那一轮巨大的圆月已经升了起来。
“要想去把电影看,那就使劲把活干!太阳底下干不完,月亮照着继续干!”队长道。
“伙计们,加把劲!”常林喊叫着。
“拼了,干吧!”我们十几个人呼应着。
因为春天生产队的牛传染上瘟疫,死了大半,畜力不够,拉耧的活只好由人来干。三个人拉一耧,常林是壮劳力,双手扶耧杆,主拉;我与蒋二是小青年,准劳力,左右傍着常林,副拉。耧后跟着扒粪的,撒化肥的,拉拖覆盖垄沟的,因此,播种的快慢,全在拉耧的身上。另一盘耧由郭林主拉,小启与老纠副拉,老纠不老,只有十六岁,我们六个人一起呼喊:“伙计们,为了《地下游击队》,拼了吧!”我们使出了最大 的力气,我心里回响着悲壮的旋律,那是一部忆苦戏的旋律。心里有旋律,脚下迈大步。我们赤脚踩着松软的土地,绳子紧紧地煞进肩膀上的肌肉。步伐又大又均匀,在后边扶耧的队长被我们拖得气喘吁吁。客观地说,扶耧的活儿一点儿不比拉耧轻松,既要有技术又要有体力。扶耧人要掌握耧尖入土的深度,还要不停地摇晃耧把,使那个石头做的耧蛋子来回敲击耧仓后边的左右挡板,使那根拧在耧蛋子上的铁条不停地,但又必须均匀地摆动,使耧仓里的麦种均匀地流出来,伴随着扒粪手扒到耧盘上的粪肥,进入耧尖豁出来的垄沟里。我们行进的速度愈快,队长摇晃耧把的速度也必须随之加快。在耧蛋子清脆而急促的响声里,在两个扒粪手接力赛般的奔跑中,我们终于在太阳通红巨大贴近了地平线,而一轮巨大的圆月在东边天际放出银白色光辉时,将这块地播种完毕。按说我们必须轮番与队长抬耧回家,但为了《地下游击队》,哪怕让队长扣我们的工分,我们也在所不惜!我们从肩上摘下绳子,跑到地头穿上鞋子,不顾队长的喊叫,便结伙向蛟河农场的方向奔去。
尽管我们已经筋疲力尽,但为了电影,为了《地下游击队》,我们动员起身上的残余力量,跑,跑,跑。八月十六日傍晚,辽阔的田野真是诗与画一般的美好,秋风吹来阵阵清凉,田野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毕,只有那些晚熟的高粱在月光下肃立。我们尽最大力量奔跑,但腿越来越沉,肚子越来越饿,汗已经流光了,口也越来越渴。我们已经看到了农场大粮仓顶上那盏水银灯的光芒,因为天上明月的辉映,这盏水银灯似乎不如往常那般耀眼。我们跑到了蛟河新桥,过了桥再有三百米便是那放电影的操场。因为大粮仓的遮挡,我们看不到那露天的银幕,但我们似乎听到了电影的声音。
“弟兄们,”常林说,“到河里洗把脸,喝点水,拾掇得利索点,别让那些‘鸡屎青年’笑话我们。”
我们沿着桥头两侧的台阶下到河边,踩着探到水中的石条,各自捧水洗掉了脸上厚厚的泥土,然后又捧水畅饮,浇灌了焦干的肚肠。我感到河水使肚腹充盈起来,但肠子一阵阵的绞痛,一走动,便发出咣当咣当的响声。刚刚饮足水的牛,在走动的时候,肚子里也会发出这样的响声。我感到很饿,我知道大家都饿。常林道:“伙计们,先看电影,看完电影我带大家去‘保养机器’。”
“保养机器”,是我们这伙人的黑话,其意思就是去偷东西填肚皮。麦熟前,我们会跑到麦田里手搓麦粒吃;玉米将熟前,我们会偷了玉米烧吃;花生成熟时偷来花生,那更是美味大餐;而现在这季节,农场的农田里剩下的,就是那两百亩良种的红瓢薯了。
我听到大家的肚子都在响,常林打了一个响亮的水嗝,道:“今天晚上这一肚子凉水,为我制造毒瓦斯提供了动力。哼,奶奶的,他们要是再敢欺负我,我就要把他们全部放倒!”
我们很想笑但实在笑不动了。拐过大粮仓,篮球场就在面前,水银灯与银盘月合伙照着光滑的水泥地面,没有银幕,没有整齐坐着的一片知青,哪里有电影?电影在哪儿?原来那情报是假的,我们被骗了。顿时,我感到浑身再也没有一丝力气,极度的失望让我想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又有什么用呢?忽然,我们听到从大粮仓里传出了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然后是激烈的枪声……天哪,电影,战争片《地下游击队》,竟然在大粮仓里放映。这些家伙,为了不让我们蹭看电影,竟然跑到大粮仓里放映。我们找到了粮仓的大门,门半掩着,有两个知青手持步枪站岗。我们看到那块耀眼的银幕挂在大粮仓内的墙上,几百个知青,排排坐着,仰脸观望。

……姑娘,听说你已经连续48个小时没有喝到水啦?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们这里,连小孩都是革命战士!……

电影显然已经演了大半,我们来晚了,我们来早了也没用,他们躲在粮仓里放映,其目的昭然若揭,我们成了不受欢迎的人,怨谁?多半怨常林,这个屁精。
常林斜着肩膀想往里挤,站岗的知青用枪托子把他捣出来。
常林怒了,大吼着:“兵团战士们,你们竟敢用枪托捣我贫农子弟,你们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还还还军民鱼水情呢,还还还军民团结如一人呢?我看你们简直就是黄皮子游击队,是蒋介石的部队,是国民党反动派,你们不放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让你们看舒坦,伙计们,往里冲,看他敢怎么样,难道你们还敢开枪?!”
在常林的鼓动下,我们心中生出了仇恨,也陡生了勇气,便一起大呼小叫着往门里挤。那两个持枪哨兵中的一个,端起枪来,咣当一声,推动了枪栓,似乎把子弹上了膛——后来我知道他们的枪是剧团的道具,那枪栓虽然能拉动,但既无弹仓更无子弹。
常林弯腰蹩气,按摩肚腹,显然又在制造毒瓦斯。我们怕被熏倒,慌忙掩鼻跑到一边去。
没等常林把毒瓦斯放出来,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我们看到常林的身体猛然往前一蹿,然后就实实在在地趴在地上。我们听到他嘴里发出一声怪叫,这声怪叫与他的脸碰撞地面的声音混在一起,潮湿而黏腻,令人闻之极度不快。明月照耀着那个出脚的人,只见他头发蓬乱,个头高大,疙疙瘩瘩的脸光芒四射,上唇上留着黑油油的小胡子。这还是上周六晩上从人群里站出来批评常林的那个知青。后来我们知道他姓单名雄飞,爷爷与父亲都是铁路工人,在当时这样的出身可谓高贵无比,货真价实的无产阶级后代,按说上大学、参军、招工,都应该先安排他这样的人,但在走后门盛行的时代里,他却成了独立营里回不了青岛的少数知青中的一个,最后竟屈尊与我们村的吴桂花结了婚。粉碎“四人帮”之后,才勉强安排到县化肥厂就了业,他当时怒踢常林屁股时,想不到几年后自己竟成了常林邻居吴老二家的上门女婿,后来又与常林成了不打不相识的朋友。
常林被单雄飞从后偷袭。那一肚子臭屁似乎从嘴里呕了出来。他跪在地上,哇哇地吐着,吐出了在河里狂饮进去的水,这些呕出来的水仿佛——不说了。他终于站了起来,嘴唇破了,门牙也动摇了,牙缝里流着血,他狂叫着:“是谁踢了我?!”
单雄飞冷冷地说:“我!”
“尽管老子拉了一天耧,尽管拉了一天耧老子又疯跑了八里路来看电影,尽管老子中午只吃了一个饼子两棵葱到现在还没吃一粒米,尽管老子又饥又累肚子痛牙也痛,尽管老子是在你们的地盘上,但老子还是要豁出个破头撞一撞你这个金钟!”常林的好口才突然地展现出来,估计让那些读过高中初中的知识青年们都自愧不如。他对我们说:“伙计们,如果我今天被这个卷毛兔子打死,你们就把我抬到河边扔到河里,我活了二十多岁还没见过海呢,我要被河水漂到东海里 去,见见大波大浪。如果我把他打死,那我也就回不去了,那就麻烦你们跟我爹娘说一声,我是为了贫下中农的尊严而死!”然后他就紧了紧裤腰带,退几步,猛转身,走到被水银灯和月光照耀得纤毫毕显的球场上,说:“卷毛兔子,来吧!”
我们跟随着常林到了球场,很多知青——其中有好多个因为抹了雪花膏而气味芳香的女知青——也都围上来,有的知青兴奋得嗷嗷叫。
“来吧,卷毛兔子,”常林咬着牙根说,“不是鱼死,就是网破!”
“嘿,真是小瞧你了,”单雄飞道,“想不到你还满嘴豪言壮语呢!从哪儿学的?”
“这还用学?”常林道,“老子早熟,生来就会!”
“你想怎么打?是文打还是武打?”
“什么文打武打?”常林道,“往死里打!”
“那就来吧。”单雄飞抱着膀子,坦然地说。
“你来啊!”常林双手攥拳,摆出一个骑马蹲裆步,“你来!”
“来了!”单雄飞猛喝一声,对着常林捅出一拳,常林急忙出手招架,但单雄飞的拳半途收了回去,狠狠地将常林奚落了一下。知青群里发出了一声笑。单雄飞的第二拳又是虚晃,但这一次常林动了真格的,他一个癞狗钻裆,便把那个卷毛单雄飞扛了起来,转了一圈,猛地掼出去,但单雄飞早就用手抓住了常林的膀子,右腿插到常林的双腿间顺势一别,两人同时倒地,但单上常下,按摔跤的规矩,常林输了。这时我也才明白,他们吆喝了半天的生死搏斗,不过是摔跤而已。而只会使蛮力的常林,显然不是在体校里专门学过的单雄飞的对手。
知青们为单雄飞喝彩,我们为常林鸣不平,我们说:“不公平,常林干了一天活,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了!哪像你,晚饭还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肉吧?!”
单雄飞道:“哎,放屁虫,要不今天就算了,等下次你吃饱了再来?”
常林对蒋二说:“蒋二,你去撸几把苘叶过来。”
球场边上堆着一垛朽烂的木材,木材旁边有一片野生的苘麻,叶片肥大,枝丫里尚有黄花,蒴果正嫩。我们蜂拥过去,每人揪了几把顶端的嫩叶和蒴果,这蒴果,我们都吃过, 我们叫它“苘饽饽”。
常林坐在地上,将那些苘叶和蒴果摆在面前,抓起来就往嘴里塞。青涩的气味扑入我的鼻腔,让我想起上学时采摘苘叶喂养老师的兔子的往事。我的老师说,苘叶是上好的饲料,苘饽饽的营养尤为丰富。
常林吃苘叶的粗鲁和威猛,估计让那帮知青开了眼界,他们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这群知青里有一个女的,后来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我看过她写的一篇散文《吃苘叶的人》,绘声绘色地描写了常林的吃相。她写道:“这哪里是个人?分明是一只饥饿的公羊!看着他嘴角流出的绿色的汁液和那因大口吞咽而翻白的眼珠子,我恍然感到他的头顶冒出了犒角……”
吃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后,常林揉了揉肚子,拍了拍胸脯,活动了一下身上的关节,大吼一声,对着单雄飞扑上去。单雄飞慌忙架住了常林的双臂,常林却往后自倒,双腿翘起,蹬着单雄飞的肚子,猛地往上一挺。一般的人,中了这一招,都会在空中翻滚一百八十度,然后沉重落地,但单雄飞是练家子,知道真要跌过去,那就像水泥地上摔青蛙,嘎一声,断了脖子、破了后脑勺子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所以他迅速地用双腿盘住了常林的腿,这样的胶着战况,难分胜负。肚子里有了几把苘叶和苘饽饽的垫底,常林的气力明显提高,他的力大,在周围十几个村子里都是有名的,但单雄飞的确是高手,他的小动作一个接一个,几乎是防不胜防,常林后来基本上是在地上翻滚,以双手和背肘为支撑,两条大长腿,像 梿枷一样抡来抡去,像大夹剪子一样又夹又别,终于有一脚,蹬在了单雄飞的小腹上,他惨叫一声,弯着腰就坐在了地上。
“让你见识一下,滚地龙拳中的鸳鸯脚!”常林气喘吁吁地说,“滚地龙拳二十四招,我只学了两招,一招鸳鸯脚,一招夹剪步,半生不熟的。我师父要是来了,你们全营五百个知青,也不够他老人家一个人打的。”
“你的师父是谁?”单雄飞脸色煞白地问。
“滚地神龙,蒋启善!”常林庄严地说。
蒋二自豪地说:“我爷爷!”
日本北九州作家鹤田泽庆来华,知我在高密,便乘坐高铁赶来。老友相见,不胜欢洽。他希望我能带他去我故乡一游,并说这是十年前他带我去他的家乡游览时,我对他的承诺。
我带他先去看我的旧居,这也是他的要求,他的眼眶里竟然盈着泪水。我说,这房子在当时,是村子里中等水平啊,大家都这样,而且我们也没感觉到有多么艰苦,而且而且,我说,而且甚至还有很多欢乐啊!一直跟随在我们身后的蒋二,不,蒋天下,蒋总,高密东北乡地龙文化公司的蒋总说:“那是那是,那时我们下河摸鱼,上树偷枣,去农场看电影,与知青比武,欢乐多多,不胜枚举!”我看着这个剃着光溜溜的头,有文化的人爱剃光头,脚蹬软底布鞋,下穿肥腿黑裤,上穿黑色中式大褂,胸前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背后绣着“滚地龙”三个草体大字、精神抖擞、出口成章的奇人,不由得感叹道:“蒋兄,离上次见面不过五年,想不到您竟然成了大老板,而且,文化水平好像也有了很大提高。我的话里其实含有讥讽之意,因为我们一起上小学时,这个蒋天下,是以鲁钝著称的,上学五年,勉强升到三年级,老师见了他就头疼。大哥,他说,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逢老雕。我这是运气到了,而我的运气,是大哥您带来的,所以,今天,我必须请您和您的外国友人吃饭。
我们被蒋总和他的秘书小单半拖半拉到他的公司总部,就是他突击盖起的那五间新房子。我问:不是说租给青岛作家了吗?早就被我轰走了,他不屑地说,什么作家,冒牌的!不瞒您说,大哥,他天天躲在屋里,伪造您的书法,然后让那些摊位给他代卖。哦,还有这事儿!我问。不瞒您说,大哥,他的字比您的字漂亮多了!我到文化局执法队告了他,借机与他解除了租房合同。文化局处罚他时,他还不服气,说这是为您增光添彩呢!我说,呸,放屁,我哥的字无论多么丑,那上面也有我哥的气息,就像那臭豆腐,无论多么臭,那也有人喜欢!我说,闭嘴,蒋二,没有你这样夸人的!
我和我的日本作家朋友坐在蒋二的地龙公司专为吃饭喝酒装潢得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那位单秘书给我们倒上茶。此女浓眉大眼,一头乌压压的卷发,我立刻想到单雄飞,仔细一端详,眉眼也像,而且她一口青岛话。蒋二想对我介绍他的秘书,我说,不用介绍,你是卓娅吧?她笑着说,大叔,卓娅是我姐,我叫舒拉。你父亲还好吧?退休了吧?早退了。现在常住青岛?这不,被蒋总聘回来当武术指导,今天下午您就能见到他。
赵志酒店的小伙计开着电动车送来了蒋二为招待我们订购的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我说最好来几棵大葱!蒋二随即对那送菜的小伙计说:快,去拿几棵章丘大葱。别忘了带酱。接着又说,大哥,闯外这么多年,还好这一口啊!我说,天可改地可改,饮食口味不能改。你还记得常林大战单雄飞那晚上他吃的什么吗?怎么会忘?刻骨铭心的记忆!蒋二道,吃了一堆苘叶、苘饽饽,然后用鸳鸯腿把单雄飞踢翻。他笑着说,老单连生两个女儿,竟赖上了常林,说他把自己的种子库给踢坏了,那常林道,你的种子库坏了,可以用我的。蒋总!单舒拉嗔道,不许你说我爸爸的坏话。这是坏话吗?蒋二道,这都是色香味俱全的好话!来,大哥,还有尊敬的远道而来的贵宾,请品尝一下本公司用我们老蒋家的祖传秘方酿造的地龙酒!他将一个贴有滚地龙商标的酒瓶打开,往我们的酒杯里倒了浅绿色液体,气味辛辣扑鼻,有些古怪。这是啥酒啊,会不会有毒?大哥,这也就是你,要是换个人敢这样说,我一个大耳刮子扇得他满地找牙!这酒,舒筋活血,舒经健络,那是基本的功能了;治疗跌打损伤,消痰活血,那也是酒到病除。最神奇的是,经我们的老乡心脑血管专家李文海教授临床验证,此酒能溶解附着在血管壁上的斑块!知道什么是斑块吗?不知道吧,不知道就算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咱这地龙酒是真正的琼浆玉液!你别吹了,就说这酒是用什么泡制的吧!大哥,蒋二看看鹤田泽庆,说,涉及国家机密,过几天我单独去告诉你,来,他举起杯,又说,小单,你也来喝。蒋总,我不会喝酒。胡说,你会不会喝水?会喝水就会喝酒,来,替你爸爸喝,必须的!蒋总,这安全吗,我狐疑地问。什么?蒋二瞪圆了眼,道,大哥,省长,市长,他们的命不比你金贵?他们都点着名要这酒喝!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物了?想想咱一块儿喝沟里的水把蛤蟆疙瘩子都喝到肚子里的时候!我先干,有毒先把我毒死!他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怕他生气,我也喝了大半杯,那鹤田泽庆,也太实在了,见主人干了杯,他竟然也跟着干了。单舒拉抿了一小口。蒋二一瞪眼,单舒拉道,蒋总,饶了我吧!不行,蒋二道,你这是替你爹喝,你爹那酒量,高密东北乡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单舒拉道,他是他,我是我呀!什么他是他你是你?蒋二道,没有天哪有地?没有他哪有你?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雄飞的女儿不会喝酒?那我要给你做一个DNA检测了,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女儿!蒋总,我豁出去了,但我就喝这一杯,要不下午上了台,忘了词儿我可不负责。好吧,就这一杯。单舒拉将那一大杯酒一饮而尽,眉眼间陡然生出一股豪气,这就更像单雄飞了。我问:你爸爸当时已在化肥厂工作,吃商品粮,他怎么可以生二胎?蒋二道,二胎?三胎还有呢!大 叔,您别听蒋总的,我爸爸是城市户口,但我妈是农村户口,可以生二胎呀。二胎,那你弟弟是哪儿来的?大叔,现在反正也不怕了。我妈生了我后,就偷偷地把我送到了我大姨家养着,对外就说我夭折了,然后又有了我弟弟。这计划生育 也是撑死大胆的,饿死小胆的呀!我感慨地说。你以为呢?世界上的事儿就是这样,无论多么高的山,也有鸟飞过去;无论多么密的网,也有鱼钻过去。好,大葱大酱来了,天大地大不如嘴大,爹亲娘亲不如饭亲,来吧,吃,大哥,别装文雅!
我抓起一段葱,蘸上黄酱,咣当咬了一口,这一下唤醒了我的胃,唤醒了我的豪气,唤醒了我的乡愁。葱酱一入口,那酒的辛辣就变成了甘甜和芳香,鹤田泽庆这孩子太实在了, 跟着我们吃葱抹酱,跟着我们大口喝酒,一会儿工夫就接近全醉了,这孩子醉相很善,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眯着小眼,满脸微笑。其实人家也快五十岁了,我还叫人家孩子。小单把他扶到沙发上去睡觉,我与蒋二边胡吃海喝边回忆往事。蒋二这个上语文不认字,上算术不识数的笨蛋,竟然不时地 引经据典,口出佳句,听听:大哥,毛爷爷怎么说的来着?“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苏爷爷怎么说的来着?“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大哥您是怎么说的来着,“高密东北乡是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毛爷爷和苏爷爷文化太高,话说得深奥,不如大哥您土鳖人讲土鳖话,犹如臭鸡蛋拌上隔夜的蒜泥,气味独特,冲击灵魂!大哥你们都说我装傻,其实我不是装傻,我们老蒋家的人有个特点,那就是:晚熟!当别人聪明伶俐时,我们又傻又呆;当别人心机用尽渐入颓境时,我们恰好灵魂开窍,过耳不忘、过目成诵、昏眼变明、秃头生毛,我就是个例子。
他尽管讲得不太靠谱,但确实又有一点儿道理,傻瓜蒋二,东北乡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记得有一年我探家回来路过河上石桥,发现石桥上坐着四个人,都光着膀子,挽着裤腿子,把脚伸到桥下的流水中,问他们在这儿干什么,他们说用脚丫子钓鱼,这四个人,一个是吴家庄的二嫂,性别男,因妻子跟人跑了,神经受了刺激,每天穿着妻子的花衣裳,抹一脸胭脂在集市上唱戏。一个是刘家庄刘月,老光棍子,神志不清,常说自己是刘邦转世。一个是高家店高大年,据说解放前曾在青岛拉过黄包车,后来参加马拉松比赛得过亚军,后来不知何故而疯狂。另一个就是蒋二,这四个人坐在石桥上用脚丫子钓鱼,钓着钓着就打了起来,互骂膘子痴巴神经病,然后不欢而散,但用不了几天又会聚到一起。他们四人当年是我们高密东北乡的四大神仙。当时我想,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现在二嫂、刘月都做了古,高大年流落在外不知所终,只有这蒋二,不但存在着,而且脱胎换骨、返老还童、智慧大开,于是我明白,与他相比,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大哥,蒋二道,我爷爷生于1903年,1973年时他七十岁,村里与他同龄的人都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了,但我爷爷是满头黑发,一口铁牙,耳聪目明,腿脚矫健,单雄飞挨了常林一脚后,知道了我爷爷的滚地龙拳,便前来拜师学艺。那时候你已经当兵离开了家乡,不知道这段秘史。我爷爷那时在生产队饲养室当饲养员,住在饲养棚里。我每晚去跟他做伴睡觉。你应该还记得饲养棚门前那眼八角水井吧?你还记得井边那棵套拉柳吧?你还记得饲养棚前我们生产队的打谷场吧?你还记得每到晩上尤其是有月光的晚上,在光滑的打谷场上我们村里的青年们在那练武吧?常林说自己是我爷爷的徒弟那是吹牛,但我爷爷夜深人静时在打谷场上演练他的二十四招滚地龙拳时,一定被这小子偷看过,他是偷艺者,是看武艺,看武艺也能打倒两个不通武艺的蛮汉。单雄飞第一次来找我爷爷拜师时,是与三个知青一起。他们见了我爷爷就很不礼貌地问:你就是滚地龙蒋蛐蟮吧?我爷爷翻着白眼装聋,根本不回答他们的话。我爷爷当然不能回答,他们竟然直呼我爷爷的外号。然后他们又说:听常林说您会打滚地龙拳,能不能教教我们?我爷爷当时还在饲养棚里铲牛屎, 便把一铁锹汤汤水水的稀牛屎猛地往他们面前一扔,粪水溅起,沾了这几个知青的衣裳。他们中的一位说:这老头,又聋又哑,能会什么武术?什么滚地龙?屎壳螂滚蛋吧。我当时在场,愤愤不平地说:爷爷,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我爷爷依然装聋。我又骂单雄飞他们:滚,你们这些屎壳螂,我爷爷生了气,一出脚,就让你们断胳膊断腿。
过了几天,那单雄飞又来了,这次是他一个人,一见我爷爷就道歉说:蒋师傅,我们年轻不懂事,上次出言不逊, 惹您老人家生气了。说着他就从挎包里摸出了一瓶栈桥白干,一包灯塔牌香烟,放在饲养室的灶台上。我爷爷严厉地说:拿走!那单雄飞学武心切,不在乎我爷爷的态度,点上一支烟,硬往我爷爷嘴里插,我爷爷无奈,只好把那香烟叼了。单雄飞恳切地说:蒋师傅,您就收下我吧。我爷爷装出很尴尬的样子,说:青年,你别听常林那鳖羔子胡说,我一个农民,会什么拳?除了会蜷着腿睡觉,别的啥都不会。单雄飞道:蒋爷爷,我知道您会,我学过武术,能看出来的,您都七十多岁了,还目光炯炯,黑发如漆,而且您的两个太阳穴都是凸起来的,不是练家子,哪有这样的精气神?我爷爷说,年轻人,我要是会拳,还用得着在这里喂牛养马?单雄飞道,这不奇怪,古来高手都在民间。您要不收我这徒弟我就不走了。我爷爷道:青年,听我老头子一句话,赶快回你的农场去,别影响了进步。而且,我还劝你,不要去练什么武,管用吗?不管用。李家官庄几十个会拳的,手持枪刀剑戟跟日本人去拼命,被人家一个胡子还没扎全的机枪手,端着挺歪把子机枪嘟嘟了一梭子,就全部躺了,死的死,伤的伤,所以我说,年轻人,练武的时代过去了。单雄飞道,这么说,您承认自己会武术了?我爷爷道:我不会,我一点儿都不会,走吧,年轻人,别耽误我干活。
又过了几天,单雄飞又来了,这一次他提着两瓶景芝白干——那可是当时最好的酒啊!还用报纸包来了一块猪肉,起码有四斤!天哪,这是多么厚的礼!他把酒和肉放在饲养室的一个空闲马槽里,然后扑通跪在地上,说:师傅,你要是不收我,我就跪在这儿不起来了。
首先是我受了十分的感动,我觉得单雄飞是诚心诚意的,四斤美酒四斤肉,不诚心哪能送此厚礼?不诚心哪能下跪,而且人家是三顾牛棚,而且还跪在了地上。爷爷,我喊了一声,爷爷不理我,只顾端着筛子筛喂马的谷草。爷爷你就答应了吧。我爷爷不睬我的喊叫。自言自语着干自己的活儿。我去拉单雄飞,希望他能起来,但他很拗,我根本拉不动他。终于,爷爷筛完了草,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吸烟。好久,爷爷说:你真想学?单雄飞跪着喊:师傅,我真想学。爷爷问:你知道习武之人的规矩吗?单雄飞道:知道,“练武为健身,不以武欺人,武艺长一寸,见人矮一分”。我爷爷道:那是你们的规矩,我的规矩是“无事时胆小如鼠,有事时胆大如虎”。单雄飞道:师父,徒儿记住了。我爷爷道:你都跑了三趟了,如果我不答应,也就太不给你面子了。起来吧,年轻人。单雄飞恭恭敬敬地给我爷爷磕了三个头。我爷爷上前把他拉了起来。我爷爷说:年轻人,我收你为徒,但这些东西我不要。单雄飞道:孔夫子收徒弟也要收束脩的。师父您必须收下。我爷爷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从此,每到星期六的晩上,单雄飞就来跟我爷爷学滚地龙拳,我是单雄飞的陪练,武行里的规矩是师徒如父子,但我爷爷为了我给单雄飞降了一辈,不许他称师父而称师祖,这样,我与单雄飞便成了师兄弟。
我爷爷用一年的时间,把他的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全部传授给了单雄飞,当然,也全都传给了我,也有人说这滚地 龙拳实际上是二十八招,我爷爷留下了四招,这也是从猫教老虎学艺的故事里汲取的教训吧。
蒋二谈兴未消,我的听趣也浓,但单舒拉一亮腕表,说:蒋总,两点半了,擂台赛三点开始,我们必须出发了。
我们坐着蒋二的豪华轿车在景区里兜了一圈。县衙、土匪窝、烧酒作坊等景观从车窗外闪过。醒了酒的鹤田不停地发出“呦西,呦西”的感叹,这孩子到了这里后,说了起码有三千个“呦西”了,而且这数字还在快速地增长。我们看到一群人围着几个化装成游击队员和日本兵的人在表演电视剧《黄玉米》里的片段。我们看到有人在骑“女主角”骑过的毛驴,有人在坐“女主角”坐过的花轿,那些轿夫和赶驴的人都是周围村庄的农民,他们有的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有的是我小学同学的后代。那时候学生年龄差距比较大,我最大的那位同班同学谷满仓,已经四世同堂当了曾祖父了。当然我们也从敞开的车窗玻璃缝隙嗅到了烤玉米和烤地瓜的香气,还有“剧中人物白脖子”等人吃过的土匪常用饭“揉饼”卷大葱或卷鸡蛋的气味。以上写的都是美好的气味,不好的气味就是剌鼻的油漆味。园区正在修建一个富丽堂皇的大门,大门上盘着两条龙。几位工人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给龙喷漆。在单舒拉的引导和蒋二的陪同下,我与鹤田坐在了擂台前特意留出的贵宾座位上。那是四把带靠背的折叠椅,在这四把椅子的前后左右,全是固定在地上的长板凳。
“还单独卖票吗?”我问。
“不单独。”蒋二道,“包含在通票里,到时我按比例提成。”
单舒拉从随手提着的塑料袋里摸出地龙牌矿泉水,递给我们每人一瓶。我问蒋二:“这也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蒋二笑而不答。
单舒拉道:“叔叔,你们坐着,我到后台准备去了。”
“让你爸爸先过来一下,”蒋二道,“别告诉他谁在这儿,给他一个惊喜!”
单雄飞像年轻人一样,从擂台上矫健地跳下来,小跑到我们面前,显然单舒拉并没有遵守蒋二的指示。我急忙站起来,他抓着我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贤弟啊!久久不见久久思念啦!”
看着他满头蓬松的卷毛和红彤彤的脸庞,我感慨地说:“果然是练武可葆青春,岁月无痕啊!”
他愣了一下,但马上省悟,抬起手掌,压压头发,悄声道:“染的嘛!”
我说:“这气色假不了啊,瞧你这脸,一丝皱纹都没有啊!”
他悄声说:“闺女联系了一个美容店,给我做了一个去眼袋手术,又给我买了十瓶玻尿酸原液,每天抹两次,效果确实不错。”
“原来如此,”我笑道,“想不到八尺男儿单雄飞,竟然成了‘娘炮’。”
“咱这不也成了演戏界人士了嘛?”他笑着说,“登台亮相,拾掇得稍微体面一点儿,既给蒋总长脸,自己也觉得有信心。”
“没错师兄,”蒋二道,“你跟我一样,也是晚熟的品种!”
“他可不晚熟,”我笑道,“他大概已经熟过好几茬了。”
“也对,他跟常林第一次打架的时候,就熟透了,”蒋二道,“那些知青大娘,没少耍吧!”
“师弟,你可别胡说,”单雄飞道,“师祖要健在,我会告你一状,让你挨烟袋锅子。”
“可惜常林不在了……”蒋二道,“他要在,怎么着我也得找个活给他干干。”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怎么死的?!”蒋二道,“喝了一瓶子‘百草枯’!”
“‘百草枯’也能毒死人?”我惊讶地问。
“一百种草都能毒枯,还毒不死个人?”蒋二道,“嗨,那罪,真是遭大了。但他临死不忘幽默,我去看他,骂他,他竟然说,师弟,他确实也可算作我爷爷的徒弟,他说师弟,我不是自杀,我想用这‘百草枯’治治我那放臭屁的毛病!”蒋二眼圈红红地说,“奶奶的,这屌人,他是早熟的品种,上了岁数就傻了,既然连喝‘百草枯’的勇气都有,还怕什么呢?”
“他怕什么?他遇到什么事了?”我问。
单雄飞摸出手机看了一下,道:“师弟,贤弟,你们稳坐,我该去后台准备了。”
“他到底怕什么?”我追着刚才那话头问。
蒋二道:“怕什么?怕吃鱼卡住嗓子,怕关门挤着鼻子,怕睡觉扭了脖子。”
“他可不是个胆小的人啊,你想想当年,独立营教导员桌子上的钢笔都被他偷了,”我说,“如果教导员枕头下有手枪,他也敢偷。”
“有的人,小时胆小,后来胆越来越大,”蒋二道,“有的人,少时胆大,长大后胆越来越小,这就是早熟和晩熟的区别。”
我还要问,就看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单舒拉出现在擂台上。
擂台是用原木和木板搭起来的,离地约有一米半高,台下的空隙里,有几只野猫在转圈子,还发出凄厉的叫声。擂台的木板上,铺敷了一层鲜艳的化纤红地毯;擂台后的立壁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武”字;“武”字两旁挂着一副行草对联:上联是“拳打南山猛虎”,下联是“脚踢北海蛟龙”;台前两侧的立柱上端,绷着一条横幅,横幅上写着: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在擂台的后方的天空中,飘着四个红色的氢气球,气球下悬挂着长长的飘带,湛蓝的天空,洁白的絮状云。有一缕云彩的形状很像一条龙。坐在我们周围的观众中有人举起手机拍照。蒋二兴奋地拍了几张,道:“太好了!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地龙登台,好运全来。”
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单舒拉穿着一条红色的曳地长裙,用一口令我感到很亲切的“青普”,响亮地说。擂台前端的一排音箱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怎么搞的?蒋二喊:音响师!高密东北乡首届滚地龙拳国际擂台赛现在开幕!首先请允许我介绍前来参加开幕式的嘉宾,擂台下的两只猫不合时宜地撕咬在一起并发出尖叫。妈的,明天弄点耗子药送它们上天堂,蒋二恨恨地低声说。专程从北京赶来的,我们亲爱的老乡,小说《黄玉米》作者,著名作家莫言老师。在热烈的掌声中,人们把目光投过来,几十部手机对准了我,我不得不站起来,对大家挥手致意。我听到有人说:嗨,老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专程从日本飞来的著名作家,也是我们莫言老师的好友鹤田泽庆先生。我捅了一下鹤田,他愣愣怔怔地站起来,对大家深深鞠躬。下边,有请莫言老师上台致辞!搞什么鬼名堂!我用脚踢了一下蒋二的腿,低声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他嘿嘿地笑着,道:乡亲们都想念你哪。有请莫言老师,单舒拉在擂台上朗声高叫,她的声音被扩音机放大后震耳欲聋,请大家鼓掌欢迎。在众人的掌声里,我绕到擂台侧后方,在几个身穿黄色练功服的年轻人扶持下,沿着木台阶上了擂台。擂台坐北朝南,偏西的阳光很强烈,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单舒拉把话筒递给我,我说:乡亲们,久久不见久久想见!在这秋高气爽、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里,在蒋天下先生的盛情邀请下,我荣幸地参加这个在高密东北乡历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国际擂台邀请 赛。吾乡人民勤劳勇敢、修文尚武,创造出灿烂的文化,滚地龙拳就是这灿烂文化的一部分……这次擂台赛,既是武术的盛会,也是文化的盛会……我衷心祝愿擂台赛圆满成功并长期举办下去……
我刚刚坐定,蒋二就说:“哥,亲哥,我见过有才的,但没见过像你这样有才的!毫无准备,上台就讲,既有高度,又有深度,佩服,佩服,你也是晩熟品种的杰出代表。”
“混蛋!”我低声说,“我很不高兴,但还是帮你把这台戏演下来了。”
“这就是你,”蒋二道,“我要是摸不准你的脉,我也不敢做这样的安排。”
“下不为例,否则断交。”我说。
“哥,放心,我亏待不了你,出场费二十万,我先替你入股了,将来你就等着分红吧。我们晚熟的人,要用一年的时间干出那些早熟者十年的业绩。看,老单出场了!”
单雄飞穿着一身宽大飘逸的白色练功服,往擂台上一站,真有几分仙风道骨。在他的旁边,有一个小伙子,打扮成一只绿色螳螂模样;另一个小伙子,穿着一身紫红色蚯蚓服,打扮成一条蚯蚓。我们滚地龙拳的祖师爷蒋启善先生,单雄飞扮演。在场院里习武时,发现一只螳螂正与一条蚯蚓在搏斗,单舒拉在幕后讲解着,只见那螳螂,挥舞着两把大刀,上下左右,又砍又刺又剁又抓又拿,发动着密集的持续不断的进攻,螳螂演员按照解说词的提示,向蚯蚓演员发起攻击,但那蚯蚓以守为攻,躲闪避让,摇头摆尾,前仰后合,左右翻滚折叠,并不失时机地用尾巴扫、捆、绞、缠、套、拧,将螳螂的所有进攻化解无形,最后,那蚯蚓一记尾鞭,横扫在螳螂颈上,扮演蚯蚓的演员左臂左肩着地,飞起右腿,横扫在扮演螳螂演员的脖子上,我们的祖师爷受此启发,创造发明了独具特色的滚地龙神拳。单雄飞和扮演螳螂与蚯蚓的演员,向台下观众鞠躬致意,掌声响成一片,下边请滚地龙拳传人单雄飞先生为大家演练滚地龙拳二十四招,单雄飞一个人在擂台上翻滚腾跃,动作连贯,身形优美,确实是英雄身手。我努力鼓掌,为这些晚熟的人喝彩,因为被乡情绑架上台而产生的不快渐渐消散。下边,比赛正式开始,滚地龙拳第四代传人方江出场,挑战者即墨螳螂拳第八代传人,青岛市第六届武术比赛优胜奖获得者范仝上台。方江,这个有点儿驼背的小伙子,身穿黄色练功服,腰扎黄色镶红边儿丝线宽腰带。他应该是我小学同学方金侯——方金猴的孙子,蒋二道,这小子腿功不错,但意志力不行,打得了胜,打不了败, 担任裁判的是市体校武术教练张坤,范仝用螳螂捕蝉的招式伸出右臂,试图去锁方江的脖子,但方江左手握住范仝的右手腕,右手抓住他的右臂,用力朝外侧一翻,同时双腿夹住 了范仝的右腿。范仝左手搾住方江脖子,方江身体猛地往右翻滚,解脱了自己的脖子同时右腿外侧猛击范仝左腿内侧,范仝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迅速地往左翻身,想把方江压在地上,但方江的双手早已按着范仝的双肩,右膝顶住他的肚腹,将他放平在擂台上。裁判吹一声短哨,示意运动员脱离。我使劲鼓掌,知道第一局是滚地龙拳的方江胜了。他这一招叫啥名?我问。一小招,“如花剪”,蒋二道。第二个回合螳螂拳范仝赢,一比一。第三局滚地龙拳方江用了一招“小圆堂”,紧接着一招“美女照镜”将对手掀翻,三局两胜,螳螂拳选手服输下台。好好好,旗开得胜!蒋二抚掌大乐。方江在台上转着圈子,对台下鼓掌的观众行拱手礼。下面上场挑战的是来自河南南阳的马氏太极拳第十六代传人马鸣川。几个回合后,马鸣川认输下台,方江再胜。这小子今天状态很好,看样子也是个晚熟品种,有培养前途,蒋二道。下一个上台的是来自泰安的猴拳第十八代传人侯上树——真是好名字!这侯上树按说应该长得猴精古怪,瘦骨嶙峋,才与他的名字配套,但他却是黑眉虎眼、五大三粗,亚赛一座黑铁塔。也可能那方江有点儿累了,也许是他确实技不如人,只一个回合,便被侯上树一记直来直去的王八拳捅到了台下,幸亏台下早有防备的几个保安接托,才没摔惨。狗屎还是扶不上墙啊,蒋二叹道。也不能全是你们滚地龙拳胜啊,否则还有什么意思啊!我说。侯上树打的根本不是猴拳,依我看他就是一个学过一点儿搏击的莽汉,仗着他那一身蛮力欺人,果然,他很快就被滚地龙拳的第二个上场选手匡四平打下台去,而接下来上台挑战的,是来自日本国的选手渡边一郎。这位渡边一郎是个坦率的人,他说他的爷爷渡边陵,是第一批侵华日军,参加过很多次战斗,立过很多战功,这也就是说,他的手上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这个杀人恶魔,1938年8月,就在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青杀口小石桥上,被我们滚地龙拳师祖蒋启善大师,一脚踢到桥下,脑袋撞在石头上,死了。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昨天上午渡边一郎在翻译陪同下参观了我们刚刚建成的“青杀口战役纪念馆”,他从我们刚从民间收集来的那次战役的战利品中,发现了他爷爷穿过的上衣,那上衣的里子上,写着“渡边陵”三个字。观众们、朋友们,这个日本拳手,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我们滚地龙拳的优秀选手匡四平,有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的勇气,这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武术比赛,而是关系着国恨家仇,请观众朋友们为我们滚地龙拳的拳师加油!单舒拉在台后用她的富有感染力的“青普”,尽情地煽动着观众的情绪。这不太好吧,我说,武术就是武术,别跟政治捆绑!哥,这又是你不对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跟政治关连着,文化如此,体育如此,武术更是如此。蒋二不无得意地说, 这就是堂堂正正的正能量!哥,你要继续晚熟!我看了一眼鹤田,幸好他的中文词不超过五十个,但他的脸上似乎显出了尴尬。我说,你们应该稍微含蓄点。蒋二低声道:哥,跟那些早熟的傻X不能含蓄啊,越直接越狗血他们越疯狂!那渡边一郎,身材不高,腿短臂长,肌肉发达,面相凶恶,身穿虽不是和服但明显具有日本服饰风格的黑色武士服,头上缠着一根白布条,白布条上有一红色圆圈。他在擂台上走圈示威,好似一头猛兽在留臊圈占领地。匡四平与他行赛前拱手礼,裁判一声哨响,二人便打在一起。渡边一郎应该是散打搏击一路,他出拳如风,踢腿似电,根本不给匡四平近身的机会。我虽没跟蒋二的爷爷学拳,但知道这滚地龙的长项就是近身纠缠搏斗,似这般又蹦又跳,躲躲闪闪的对手,滚地龙拳选手根本无法发挥特长,所以也只剩下招架之势,无还手之力。眼见着匡四平的步伐越来越乱,头脸上中拳,肚腹上中腿,败象尽现。渡边打得性起,一记直拳,猛捅到匡四平鼻子上,匡四平往后便倒,直挺挺地躺在红地毯上,一动也不动了。我的心早就揪起,对这凶猛的日本选手生出恨意。这哪里还是比赛,分明是行凶!我看周围观众,知道他们之心与我相通,再看鹤田,竟痛苦地手捂双眼,而晚熟者蒋二,面带微笑,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裁判数数,匡四平不动。我的心揪着,可别出人命!上来几个人,把匡四平抬下去。渡边嚣张地将手指腐在嘴里,吹出一声尖厉的呼哨。然后迈着猩猩步,在擂台上走圈。观众朋友,我们很抱歉, 事先不知道渡边的爹是被我们祖师爷打死的日本鬼子,他显然是到我们高密东北乡报仇来了,看看他那嚣张劲儿,我想大家都恨不得上台痛打他一顿,煞煞他的威风,让他知道我们东北乡人是不好欺负的,同胞们,有血性的乡亲们,上台啊,煞煞小日本的威风!一个精壮青年从观众席上站起来,几个蹿跳步,蹦上了擂台。只见他身穿紧身裤褂,脚蹬一双白色球鞋,剃着鸡心头,显然也是练家子。请这位好汉报上姓名!但这位好汉根本不理睬单舒拉的询问,一上台便连翻两个空心跟头,然后左手按地,身体横躺,一个侧翻,便把那条右腿横扫到渡边脚踝上。按说这一招近乎偷袭,违背了比赛规则,但观众一片欢呼。其实这已经不是比赛,接近胡闹了,这是预先的安排还是突发的情况?我这颗晚熟程度不够的脑袋一时也想不明白。渡边很快从狼狈状态中跳脱出来,他蹦跳着,躲闪着满地翻滚的鸡心头好汉,几分钟后,鸡心头翻滚的速度放缓,这渡边,像一只肥大的蛤蟆一样猛然蹦起,正正地落到正翻滚到仰面朝天角度的鸡心头身上,这动作丑陋滑稽,突破了武术比赛的底线,连酒鬼打烂仗也比这雅观,我听到后边有人说,这哪里是比武,这是癞蛤蟆打架!观众席上一片笑声,但大家很快笑不出来了,只见那渡边双手搾着鸡心头的脖子,可不是做戏的样子,是打着狠狠往死里抹啊!裁判员吹哨制止无用,便下手拉扯,拉扯不开,正无奈时,台上跑上来几个人,把渡边拉起来,然后又把鸡心头抬下去。裁判对渡边提出警告,渡边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只是从嘴里喷出一些乱语:呦西呦西,yes yes,你的大大的好,然后又吹口哨又转圈,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坐在我身边的鹤田悄悄地对我说:老师,他,不是的,不是日本人。我陡然间又晚熟了一个量级,明白了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戏,编剧和导演都是坐在我身边这位晚熟透了的蒋天下蒋总。接下来就是看戏了,我拍了一下鹤田的膝盖,轻声对他说:歌舞伎,kabuki。他兴奋地噢了一声,然后说:呦西呦西呦西……
最后的结局是:高密东北乡滚地龙拳的正宗传承人单雄飞老爷子上场,与前来寻仇报复的小日本渡边一郎展开了生死大战,老爷子在开场时虽然中了渡边几拳,但最终,在单大师的小圆堂、大圆堂、鸳鸯腿、中锋剪、行者出世、怒马飞蹄、翻天夺印、高鞭封目、苍龙探海等招数的轮番打击下,不可一世的日本拳师渡边一郎趴在地上,仿佛成了一条死狗。
在上述激烈的搏击过程中,单舒拉大呼小叫,煽风点火,把观众情绪和场上气氛推向阶级仇民族恨的高潮,观众狂欢,有的人甚至热泪盈眶,最后,音响放起了用粤语演唱的电视连续剧《霍元甲》的插曲《万里长城永不倒》: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睁开眼吧,小心看吧,哪个愿臣虏自认……开口叫吧,高声叫吧……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冲开血路,挥手上吧,要致力国家中兴……

在众人的合唱声中,几个人把渡边一郎像拖死狗一样拖下台去。
“知道他是谁吗?”蒋二问我。
“谁?”
“常林的儿子,外号‘五毒’的那个。”

昨天凌晨,在两片“思诺思”作用下,我刚刚蒙胧入睡,座机电话在客厅里突然响起,这是谁呀?我嘟哝着,摇摇晃晃地去接了电话。
“哥啊,大事不好了,”蒋二哭哭啼啼地说,“两台推土机正在推毁我们的擂台和滚地龙拳展览馆……”
“为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说是‘非法用地’,”他恼怒地说,“可是我建设的时候,他们……”
“是不是真的非法用地?”我问。
“这事怎么说呢?”他吭吭哧哧地说,“说非法就非法,说合法也合法……这地方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划出的‘滞洪区’,可河水断流已经三十多年了……”
“继续晩熟吧。”我撂下电话,摸回床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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